泥土深处
■ 谭登坤
总是起着疑惑。到底有什么魔法呢。
一截断根,一根枝条,一日埋进黑暗的泥土,竟有了断枝再生的本事。
惊蛰下地,春分萌发。入土而生,萌出芽蘖。到了清明,到了谷雨,一截原本光秃秃的木棍,立地蜕变,华丽转身。
神秘的土地,神奇的断枝,在黑暗的地下,到底交换了什么样的符咒,隐藏了什么样的生命密码呢?
挺拔的新枝,便有了新的名称。它不再是木头,不再是根茎,它们被称为苗。小小树苗儿,高高矮矮,立于原野。繁茂的枝条,漫成遍野绿色,漫出遍野的姹紫嫣红来。
当然,它们与死亡离得很近。纵使埋进了泥土,它们也会被窒息,被腐蚀,被扼杀,在暗无天日的埋没中朽成一抔新泥。事实上,它们当中有多少兄弟姐妹,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湮灭,沉埋在永恒的泥土里。萌发与埋葬,生长与腐烂,成与败,显与隐,在一截小小断木面前,变得迷离而纠结。
会有刀砍斧劈,干旱野火;会有啃啮蹂躏,洪水猛兽。可不管怎样的摧残,在一截可以神奇再生的根茎面前,就都显得无足轻重,更不足畏惧。毫不犹豫地生,一茬接一茬地生。逢春即萌,落地即生。可碎尸万段,却有神灵附体,能立地生枝。可曝晒枯焦,依然死而复生。这是根茎与土地的合谋,是谁也阻挡不了的繁衍。新枝年年抽芽,小树越长越高。
细想起来,原野之中,野树荆棘,它们大多来历不明。
它们总是出其不意地,在一个早上,忽然就出现在这里或者那里;它们总是在一个春天,呼啦啦地铺满了沟壑崖畔。莫名其妙的树,依如遍野丛生的草,它们就像听到了某种号令,它们说冒就冒出来了,说长就长起来了。
泥土深处,各种各样的根茎,它们汁水丰盈,激情饱满;它们深深浅浅,盘根错节;它们游走泥土,四处延展。它们粗壮虬曲,或纤毫柔弱。毋宁说,那泥土深处的世界是它们的。它们蛰伏,隐忍,妥协,又主宰,最终萌发。它们随时伺机突围,穿越无边黑暗。它们为泥土所豢养,又应和着泥土神秘的脉动。每一次拱动,都应和着春风春雨的召唤,都回应着阳光的温暖。
我似乎想明白了。这些无处不在的根茎,它们承天之德,先于树而在。它们在深黑的地下,却有遥远的梦想。它们孕育,探索,或者腐朽。它们的存在早就注定了它们在土地深处的每一寸伸展都危机重重,充满变数。有多少根多少次拱动都是徒劳的。这是根的生存,根的宿命,它别无选择。
一万次萌发,也许只有一次成功的破土而出。每一枝突出重围的生命背后,也注定埋没着一万次失败的拱动。
这让我想起另一种情境。令人动容、动情的场景。
一场春雨过后,新筑的墙基上平白无故地冒出一株梧桐。梧桐的芽榫像一把锥子,它钻透坚硬的泥土,从土墙上钻出来。它一铺展开叶片就显出强大的生命力。它的周身遍生绒毛,它的叶片肥厚阔大。它一立起身来,它就像一把绿伞一样,哗啦一下打开。
这一准是我打墙的时候,有一截断根,它兀自混进了墙基。这真是一次致命的扦插,也注定是一场九死一生的出发。一截树根,它在结实的墙基里经冬历夏,风吹日晒,风化成一截干柴。可一场春雨,它竟然获得了神祇,它从干透的,结实的墙基里挤出了一枚新芽来。
这株树似乎也在以它的经历证明,有多少萌发,同时也会有多少湮没。有多少拱动,同时也会有多少迷失。真正突出重围的生命,比之永远腐朽在泥土里的梦想,要少得多。
我似乎看见,泥土深处的根,繁复错落。粗粗细细的根,它们在春天里,在早晨,也在漫漫黑夜,四处探索。它们伸向河湖沟汊,山川原野。它们又在角角落落拱破泥土,暴露身形。让人惊讶且叹服的是,它们一旦伸出枝叶,它们立即显出十足的个性。它们千姿百态,它们万紫千红,它们参差错落,它们脚步稳健,它们枝繁叶茂。它们在地下的日子,那些黑暗中的苦难和挣扎,被它们抛得远远的。
其实,直到现在,我依然想不明白,那些深藏于地下,蛰伏抑或游走的根啊,它们到底是生命的支点呢,还是生命本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