●谭登坤

夏日，一株健壮的小枣树，扯住我的衣裳。心里就笑了。

躲过它还嫌稚嫩的棘刺，轻轻抚摸一下还挂着白粉的油汪汪的绿叶，不由得心生怜悯。想到它的前身，那一截深黑色粗糙的树根。睡过一个漫长的冬季，它在这个夏天，竟长出这么碧绿的一棵小小树苗子来。

一次埋藏正是一次修复，也如一次受孕。

想起当时，手提一截树根，颇费踌躇的样子。

想起一冬的大雪。想起我的从冬到夏琐碎的日子。如今，都在这个活泼泼的小生命面前变得生动鲜活起来。

这棵枝叶茂盛的树苗儿，从杂草里探出身子。它像是认出了我，像是感谢我埋下一截枣树根的功德，它在风中摇晃的身姿，一次一次朝我招手点头。它的柔软的，却已展现出风骨的枝条，青绿的针刺，从叶腋里伸出来，又尖锐，又漂亮。

也是早春。我把一截石榴枝扦进泥土。把一根条直的柳枝，插在坑塘的边沿上。

本来光秃秃的枝条，立马改变了身份。它们在被埋进泥土的时候，母性一下子就被唤醒了，它们在春天生出根须，孵出胚芽。

在野地里，这种自然的生发随时随处发生，这里那里的，由根芽而幼苗，繁生出密匝匝的新株来。

在苗圃里，一场残酷然而恒常的游戏，正在上演。长长的新枝，笔直的杨树条子，伸到铡刀下。亮晃晃的刀片斩截利索。一截一截六到八寸长的断木，就像一截一截被斩断的腰身手足，滚落得满地都是。新鲜的茬口汪着透明的血液。咔嚓，又是一刀，断木在地上扭动着，颤抖着。疼啊！断木的呼喊在旷野里飘荡。这样的场面血腥残忍，让人浮想联翩。那填到铡刀下一根一根的枝条，那么秀美颀长。它本来长在枝头，可以生出飒飒的叶子，可以舞出优美的舞姿，如今却被碎尸万段。关键还不在于此。即使臃肿丑陋，也罪不至此。何以非要一截又一截，让它们遭受如此大难。咔嚓，手起刀落。那被铡断的枝条，仿佛正是我的胳膊，我的腰身，我的头颅。我的脊背上不由一阵一阵发紧，肠胃也莫名地翻腾起来。

我郑重地提醒自己，这是生命的再生啊，这是另一种孕育啊。

可我还是不忍，对这样一种繁殖，不忍直视。

手握铡刀的人真是心狠手辣。双手死死卡住铡刀的手柄，那样怒目圆睁，那样孔武野蛮，那样毫不犹豫。仿佛，他对这些枝条，怀着深仇大恨。那一根一根枝条，好像它们原本的摇曳和青绿，优雅和挺拔，都成了大罪。

另一个场景，或者是另一场游戏，这个男人却又愁肠百结，柔情万种。

那是在田垅里。

还是这个男人，还是这些枝条。

一截一截扦插入土的枝条，萌芽了，展叶了，抽枝了。男人的一双大手常常找不到合适的姿势。他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，距离幼苗还有一尺的距离。他变得又羞涩，又胆怯。主要是欣喜，满脸的欣喜，满怀的欣喜。

这些小东西，嫩生生的芽蘖，它们怎么就冒出来了，它们怎么就活泛起来了，它们怎么就会在一根光秃秃的木棍上生出来了呢。那每一株幼苗，在他眼里，就都变成了刚刚诞生的婴儿。他想去爱抚那些幼苗，想去摸一摸它们的稚嫩的脸蛋，却又害怕一双粗糙的手会伤害到它们。在那些天里，他的眼里常常是湿润润的，他的脸上，洋溢着激动的微笑。他走路的姿势，和说话的声音都变得轻柔温和，他的眼眸荡漾着慈爱的光。他的心头一定刮过阵阵温柔的风。

根本没有什么事情要做。阳光灿烂，树苗茁壮。种下它们的人只要等待，只要耐心。可他一次一次回来，长久地守候。站着，或者蹲着，在那些树苗中间，安静地，仁慈地，看着它们。小小树苗一夜之间窜出一拃，娇嫩的绿叶越来越密，要拥抱他，要淹没他。他就那么安静地，接受满野新枝的爱抚和撒娇。那些碧绿的叶子，就像是刚从他的身体上冒出来的，就像是从他的臂膀上，腰身上，头顶上冒出来的，他的一头浓发也要舞成碧绿的叶子了。

再也没有谁，没有什么，能阻止它们，没有谁能挡得住这些幼苗，泼辣地生长。

而它们所有的灵光，和茂盛，都源自一截无根的木头。

它们无中生有，死而复生。一截断枝，再现繁茂，一枚芽孽繁衍成林。木生根，根生木。它们的根须，和叶芽，都这样神奇地生发出来。

在这个男人眼里，这注定是一件神秘神奇的事，无论怎么想都是一个奇迹。

这样的奇迹却并不止于泼辣的树种，杨柳椴桦。

田畻里，槐，枣，银杏，栾树，扶桑，芙蓉，木槿，海桐，黑松，雪松，圆柏，刺柏，栒子，柳杉，樱桃，水杉，桂花，茶花，海棠，枇杷，罗汉松，落叶松，红豆杉，山茱萸，接骨木，无花果，悬铃木，小叶黄杨，乃至连翘，月季，茉莉，薄荷，玉树，绿萝，吊兰，石楠，蓝莓，百合竹，杜鹃花，三角梅，太阳花，翠芦莉，鸭掌木，蟹爪兰，冬青，火棘，富贵子，常春藤，栀子花，夹竹桃，铁线莲，紫薇花，金银花，万般花木，无不身怀绝技，插木能活。有的干脆插一片叶子就能繁衍一片生机。这样借木生根，遇土而活的游戏，都是神奇的孕育，春天的故事。

这样的奇迹，让一个看上去风霜朴实的男人，也凭空多出一份神秘，一份睿智。

幼苗在一个夏天里蹿起笔直的细长的干，长成一片茂密的幼林。

玫瑰和月季，早已是繁花似锦。

葡萄的秧蔓，早已缀出串串花束来。它们将在秋天里结出累累果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