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青石
■ 韩超
运河的水一年年流,青石堤岸被船帮子磨得又光又亮。
离运河不远,有个小院。说是院子吧,其实连个院墙都没有,只是地基比周围高出来不少,一块碾盘大小的青灰色的大石头从老爷爷那辈起就墩在院子边上,方方正正的,表面没怎么打磨,还带着点山里石头的糙劲儿。
过往的船只总见这小院里堆满了石料和小型的石雕制品,青石花盆、镇宅石敢当、老宅门墩……大天青石边有个方脸盘的女人,整日叼着根油亮的枣木旱烟杆,锤子敲錾子的声音“叮叮当当”,能盖过运河里的汽笛。
“姥!”一声略带憨腔的女孩声音从院墙外传来。
走路还晃晃悠悠的禾禾抻着两只小粗腿费力地爬上了院边的土坡。
“臭妮子不省心!裤子尿湿了才知道回家!”王凤英说起话来就像石块撞石块,脆生生的,半句不带含糊。
冬夜里,禾禾枕着姥娘硬邦邦的大腿,听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哼些不成调的运河小曲儿,空气里是暖烘烘的旱烟味、篦子油味,还有姥娘身上那股子洗不掉的青石粉味儿,混在一起,她眼皮子越来越沉。
憨腔变细了,小粗腿变细了,禾禾和运河边的柳树一起抽条了,和隔壁同龄的小飞一起趴在大天青石上抄歌词。
“这是咱家的镇家之宝,说不上多好看,就是扎实。”王凤英躺在凉椅上,悠闲地看着大青石稳稳地立着。
雨天之后,淋过的天青石颜色会深一层,摸上去凉丝丝的,像浸了水的老青砖。
初二暑假,禾禾把不及格的成绩单撂一边,依旧疯玩。“这么块大石头放院里多碍眼!”回家时,院子里有个女人高声谈论的声音,珠光宝气的禾禾妈妈突然出现了。
禾禾妈说,禾禾爸做生意赚了钱,要把禾禾带到城里去养。话没说完,就被王凤英的旱烟杆敲在旁边的石料上,“当”一声脆响截断了。“磨蹭啥!赶紧带走!”
禾禾是哭哭啼啼离开的,王凤英背对着运河,手里的锤子抡得又急又狠,狠狠砸向一块好青石。只听“咔啦”一声刺耳的裂响,那石头从中间豁开个大口子,像挨了一刀。
运河边的风在两岸的麦田上奔跑,绿了,黄了,又绿了……
禾禾已在城里读完了中学,后来又去大城市上了大学,眼看着又到了年三十,雪粒子打得窗户沙沙响。王凤英独自坐在床上,对着墙角一台巴掌大的黑白小电视,电视里的雪花点子比外头的雪还大。
门外传来咯吱咯吱的踩雪声,王凤英心头一动:“禾禾?”进来的却是小飞。
王凤英抓了一大把瓜子给小飞,向小飞解释电视里的剧情,小飞一句也听不懂。
“禾禾来电话了没?”小飞终于忍不住打断,她四五年没有见到禾禾了。
“没来。”
“您老人家咋不给她打个电话?”
“她不给我打,我也不给她打!”王凤英依旧盯着电视,充耳不闻漫天的鞭炮声。
后来,她提不动锤头了,也没人再来找她打石雕小件,院子里只剩下了那个大天青石,安安静静地晒着太阳。
夏天,河边的大柳树下,王凤英花眼了,打牌老是输,电话响了,竟然是禾禾。
禾禾说:“姥娘,你想吃啥,我都给你买。”
王凤英说:“牙花子疼,啥都吃不下……”
王凤英和小飞都很高兴,禾禾终于要回到这个小村庄了,她们可以欢欢喜喜地过个好年了。
禾禾年前回来的那晚,运河起了大雾,把整个小院捂得严严实实。王凤英睡床的里侧,禾禾睡在外侧。多少年没这么躺一块儿了,被褥里是熟悉的旱烟味,天青石特有的凉腥气在鼻尖传来。黑暗中,谁也没说话,只有屋外雾里隐约的船笛,像呜咽。
不知到了下半夜几点,禾禾睡得迷迷糊糊,猛地被身边的动静惊醒了。只见王凤英突然直挺挺地坐了起来!黑暗中,她的身影像个突兀的石墩子。禾禾吓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,也跟着坐起来:“姥……姥娘?”
王凤英没回头,浑浊的眼睛似乎望着浓稠的黑暗深处,又似乎什么都没看。她那只握了一辈子锤子和烟杆的骨节粗大的手,猛地攥紧了又松开,喉咙里发出极短促的一声“呃”,像是有什么东西终于凿到了尽头。然后,那挺直的脊梁骨像瞬间抽走了支撑,“咚”的一声闷响,重重砸回枕头上,再无声息。
出殡那天,天气阴沉。禾禾一身孝服,捂着姥姥冰冷的手,有人喊“起棺”,那口厚重的棺材是用老人家那块天青石做成的,像生了根似的,八九个人抬着都费劲。
禾禾哭喊得嘴边起皮出血了,死活不让抬走。
“谁养的跟谁近啊,这时候看出来了。”人群议论着。
队伍渐渐远去,沉重的脚步声也模糊了。小飞回头望了一眼。那个曾经“叮叮当当”响个不停的院子,此刻像一块被遗弃在运河边的巨大青石,彻底地沉寂下去。
几年以后,这一带因为挖煤成了塌陷地,小飞问起老人的坟头在哪里,她想去祭拜一下。
“在水里,那口石头棺材都沉了几十米了,上哪找去?”村里人说道。
再也没有人记起那曾是块多么好的天青石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