树与树的边界

■ 谭登坤

大鸨飞过森林。身下碧绿的波涛让它惊惧。没有树冠,更分不出枝叶。树与树拥挤着,拥抱着;叶与叶交叠着,堆聚着。只有涌动和流淌,只有起伏和淹没。那是树与树酝酿的海,也是树与树编织的假象。

模仿着一只松鼠,仰望头顶的天空,果然就有更加新奇的感受。那完全是另一个世界,另一种模样。尤其在晴朗的日子,仰望树冠与树冠们的相处与交流,常常给人无限遐想。在一片刺槐林里,高达十几米,甚或几十米的上空,每一寸空间都被它们和谐分割。每一株树,不管粗细长幼,它们均在同一个高度上,同一个平面上。那里没有错落,没有第二个和第三个层次。它们共同仰望,共同俯视,共同托举和承接,共同享受雨露和阳光。

最让人惊讶的,是树与树的边界,那么清晰,那么完整,又浑然天成。一株树的枝叶伸出去。就在快要触碰到另一株树时,它们彼此打量,招手,微笑,之后收束。彼此的生长就在快要两手相握的时候戛然而止。它们彼此保持着友好和谦让。两株树之间都有一线蓝色的天空,有一道如箭的阳光。

仔细分辨,树冠与树冠之间这种礼让,构成一幅绝妙的构图。树与树之间绝无交叉,绝无纠缠,绝无以高压低,以下犯上。每一株树的周边,都有一圈儿明亮的空隙,每一株树的范围都被清晰地规划。有的,像一个六边形;有的,像一个菱形;有的,如一支箭,就那么细瘦着,高而圆地晃动着。可它们都克制着,坚决地截住了伸展的欲望。在彼此共同的高度和彼此共守的边界上,各有一方属于自己的天空,又各自体会到对方的感受。逼仄,然而共享。

可以明显看出,每一株树,它们的树冠是逼瘦了的,是收缩了的,甚至有点删繁就简的味道。每一株树冠,它们少小时不管不顾地伸展和铺张,在这时都收敛起来,都变得逊退。那一道空隙,就成为对并肩而立的兄弟姊妹的尊重,当然,也是对自己的尊重。

风来了,它们晃动着腰身,共同起伏着,朝着共同的方向。在一株树弯腰的时候,所有的树就都动起来。树与树的舞蹈步调划一,如此完美,让人心动。这是树与树们的默契,也是树与树们的哲学。

树和树们当然也在选择,也在寻找,或者拒斥。有时,它们越长越近,两棵树就长在一起,缠在一起。它们的树冠与树冠拥抱着,树枝与树枝交叉着。长着长着就分不出你我,就长成了一棵树。远远看去,它们共同长成一个饱满的馒头形的树冠,让人忘记了,它们原来是两株不相干的树。直让人怀疑,它们是如何统一了意志,统一了身体,说不定,它们真的已经有了共同的血脉呢。

有的树就越长越远,慢慢就拉开了距离。有两棵树,它们小的时候本来离得很近。可它们从小就相互排斥着。彼此弯曲了身子,要躲开另一棵树。这让它们像两张背靠背张开的弓。为了躲开彼此,它们相邻一面的树冠就缺了一半儿,光秃秃的,连一根树杈也不生。它们所有的枝叶都背对着对方,让人看了,替它们难受。

有的树,一直在悄悄移动着自己的位置。一棵生于河汊的柳,它的身体每年都会向下游移动一段距离。几十年过去,它原本长在左岸的身子,竟移到右岸去了。

还有的树长着长着就走了,就没了。那么悄没声地就失踪了,像长了腿一样,让人无端地猜疑。

更多的树,和平共处在一片林子里。各种各样的树,杂处在一起。它们彼此枝叶相连,声气相同。风来的时候,它们用同一种声音说话;雨来的时候,它们连绵的树冠也像一把共同撑起的伞。杨柳榆槐,桑梓柘柞,楮椿松柏,就连桃杏梨,就连李子,杜梨,女贞,山楂,还有各种各样的野荆,它们都以热情的姿态跑进一片荒滩,彼此相伴相生。它们在一起生活得很友好,很融洽。或者正是这样友好的环境,让它们枝繁叶茂。春来杂树生花,秋去共守霜寒,其乐融融。

当然,有的树个性很强。松柏总是爬上高坡土崖,独自生长。它们坚韧耐旱,自成群落。在荒寒野处,那些被人遗忘,偏僻坚硬的沟谷中,一棵柏树,伸展着苍劲的枝干。一大片高亢的荒岭上,有时候会发现一大片的松柏。松柏的群落里,似乎很难插进其他的树。或者说,一株柏树很难杂生于其他树种之中。一棵柏树长在槐桑榆杨之中,它会忘记了自己早已逼细逼仄的叶子,失却了原本的从容,变得急躁匆忙。它的如棘刺般的叶尖左冲右突,好像要突出重围,又无论如何挣扎不出去。它被困在里面,也许不久就被挤压到黄萎而死了。

人工栽植的,成片的杨树林,长着长着,就躁了,就烦了。它们的树冠越长越小,叶子越长越瘦。就连它们的颜色,也越来越淡,即使在盛夏,依然一副黄瘦的样子。死枝,枯干就开始蔓延。一大片杨树林,摇晃着悲观厌世的脑袋,细而瘦的树干引来了敌害。树身上到处是虫洞。树下堆起一堆一堆洁白的木屑。杨树其实不喜欢同类,它感到单调,感到乏味,会因此丧失了生气,衰飒了志气。它们伸展细而高的身躯,踮起脚来,看远处的风景。一株杂树林中的白杨,会长得粗大威武,招来南风北风,和数不清的鸟雀。

一株小小树冠上,顶着一个硕大的鸟巢。鸟巢太大,以至于把柔弱的枝条都压弯了。这不由让人怀疑这一对小鸟的智商。当然,也许是小鸟的远见。它们对一株小小的白蜡有信心。小树终要长大。与大树上拥挤的鸟巢比起来,它似乎拥有更美好的未来。看似笨拙的鸟夫妻,又是有思想能展望的。这是鸟的哲学。

一棵林间的构树,省略了枝杈,甚至叶子,逼细了身子,只留下一个尖尖的树冠。又细又长的树干,一定要跟大树站在同一个高度上。树与树在一起,就有了激励。它渴望天空。它不能在一棵大树的荫蔽之下。对一棵弱小然而倔强的树来说,背靠大树就是羞辱。总有一天会让它羞愤而死。这也是树的哲学。

2025-07-22 1 1 聊城日报 content_73374.html 1 树与树的边界 /enpproperty--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