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WB05版:一城湖·文韵

粗缯大布

◇ 谭登坤

织布是白天的事。母亲从不在晚上织布,从不把油灯挂在织机上。是晚上看不见扳缯投梭吗?不,是怕织布机的声音太大,哐哐直响,把人的觉给搅了。母亲在晚上纺线。纺车的声音又长又远,像一支催眠曲,让人睡得安稳。

织布又是冬天的事。冬天长闲,对母亲来说,却又是最忙碌的日子。

八月浆线。八月里,母亲忙里偷闲,在干干净净的院子里换上干净的夹衣,搬一个草墩子放在亮堂堂的太阳地儿里,再把线穗子一筐筐端出来,缠在线拐子上。一拐拐的线子被卸下来,像月亮的风圈儿。母亲缕成绺、堆成堆、挂起来,准备上浆。上浆用的麦子面早准备好了。又细又白的面,捏起一小撮来一捻,手指头上滑腻腻的。母亲试量着,抓了一小把,看着不行,又抓了两小把。麦子面太细了,它扬在空气里,如炕洞里冒出的白烟。现在,它被打成糊、熬成浆,喂给那些拐好的线子。浆好的线子被拧成一团团麻花,挂在晾衣绳上。这时候,缯就上场了。

九月上缯。母亲把浆好晾干的线子放在风车一样的轮子上,再一圈圈地络在络子上。一排络子站在墙边,像一长排悄无声息的猫。络子上的线子穿过一串玻璃溜子,被牵成长长的经线,继而挽结成一个八宝,像一个大大的麻花。无数的线头伸出来,等待着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。这,其实是织就一匹粗布的起点。

九月里,选一个晴好的晌午,母亲把一张大缯搬到院子里,把浆好的线子放到一个大瓦盆里。风柔树静,阳光逼眼。缯子上的每一根竹篾都油光锃亮,如一只只篦子。母亲手上有一支簪子似的竹签,竹签上有一个米粒大的小钩,恰好可以叼住一根线。母亲轻轻一挽,线就被从大缯的竹篾间送过去了。上了浆的线非常光滑,耐磨又耐冲,它们在一张大缯上密密地排开,排出整齐的仪仗。它们要被这张大缯带领着,登上织机,准备迎接一把鱼形的线梭。这些经线早就准备好了,它能经得起一把梭子无数次的穿越,经得起一张大缯无数次的冲击。

缯子上的竹篾又细又密。母亲静静地坐下,眯着眼睛,把一根根细如蛛丝的经线从大缯上缯过去。那比竹篦子还要密的大缯,每一道篾片里都要有一根经线。它必须把所有的经线都匀称地梳开来,梳成平展的布面。这真是一个细致活。母亲瞅了一晌,穿过缯子的经线还只是一小幅。那一张大缯吊在织布机上,带领着经线上下交错,把每一梭纬线织进去。它每织进去一丝纬线,织布机上的白布就长出一丝丝来。

十月架机。十月里农事了了,那就把织布机装起来吧。母亲一件件比量着,像搭积木一样,把一堆圆的、方的木头一一插起来,插成了一台巨大的机器。织机当户,如一座威风的楼阁,把堂屋全占满了,它要在整个寒月、冬月、腊月都待在这里。若是预备了太多的线子,若是大娘、婶子羡慕母亲的手艺,非要让她代织一两匹花布,那就连来年正月,它都要毫不退让地占据这块宝地了。过年,甚至在堂屋上供祭祖的时候,它都要被放在这里,因为家里找不到其他场地能放下这架威风气派的织布机了。

十月的阳光穿堂入户,照得这架木头机器闪闪发光。一切都准备好了。经线在织布机上伸展开来,紧绷绷的;纬线网成穗子,装进梭子。十月是织布的好时节。母亲从容地坐上高大的织布机,咔,咔,咔——大缯撞击纬线的声音响起来。不久,织布机上便拽出了成匹的白的、花的粗布。

过年的时候,我穿上了新缝的黑粗布棉袄;春天里,我换上了蓝粗布的夹衣;整个夏天和秋天,一双黑粗布布面的夹鞋穿在我的脚上,一件白粗布的褂子穿在我的身上或是搭在我的肩上,跟随我风吹日晒,经霜沐雨。在漫长的岁月里,母亲伴着北风织就的那些粗缯大布,陪我走过了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,它比不了尼龙涤卡,更比不了绫罗绸缎,却温暖了我的身心。

2023-05-15 2 2 聊城晚报 content_31463.html 1 粗缯大布 /enpproperty--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