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亲的芋头

■ 罗裳

在我的乡村菜蔬图谱里,芋头离家最近。

每到夏天,厢房后面,芋叶繁茂,清芬氤氲。静夜,躺在床上,我念唐诗,芋叶们也在窗下跟着念,一片翠绿的读书声。

芋头地原是一溜荒地,竹荫笼罩,连阳光也懒得照耀。母亲见不得地空着,说芋头耐阴喜湿,就开辟出来种芋头吧。让土地开花结果,就是对土地最好的感恩。这是母亲的乡土哲学。

六月的芋头,苗壮叶肥,谁舍得采挖呢。过了白露,芋头才会摆上餐桌。

孩子们是不会等到白露的。我们偷偷煨芋头吃,被母亲视为一种糟蹋粮食的行为。她认为,芋头是养家糊口的粮食,上天恩赐的,要心存敬畏,常怀感恩。

在我们家,芋头是经济来源的一部分,要挑到集市卖。周末逢场,我就跟着母亲赶集,她卖芋头,我去书店看书。回家时,箩筐里有时是半斤猪肉,有时是一本连环画,更多时候,是满筐暮色和几点星光。

从家到镇上,二十五里路,却用去母亲大半辈子。一次,快到菜市时,母亲突然脸色煞白,双手死死顶住上腹,靠着电线杆蹲下。街道泥水横流,芋头们坐在箩筐里,微微颤抖,和泪流满面的我一样,手足无措。我给母亲擦汗,手指所触,汗滴冷得像刚融化的冰。好久,她才直起腰来,又挑起箩筐前行,一步一颤,踩得整个小镇摇摇晃晃。

许多年后,当我路过这座小镇,都会想起那个初冬,一个孱弱的妇女蹲在地上,旁边哭泣的孩子牵着她的衣襟,茫然无助。

直到去年,在市人民医院,四维彩超机找到了藏在母亲肝上十多年的疾病,已经转为肝硬化。医生对我耳语时,她怯怯坐在病床上,有些不安,那神情像极了和我躲猫猫时输了的女儿。

出院后,母亲在乡下调养。村里的老中医给了一个民间方子:芋头,治中气不足,久服补肝肾,添精益髓。厨房里堆满芋头,都是亲戚们送的,翻山越岭而来。

那天,我去向母亲告别。她坐在小院的阳光里,面色安详,静静刮芋皮。有一刻,刀从芋头上划过,“啪”的一声,她微微一惊,仿佛听见体内有骨头折断,随即又被抽走。母亲怔怔凝视着芋头上那道深深的伤口,目光悲悯,白发低垂,时光压弯的脊背离地面又近了一些。

我双眼濡湿,转过身,悄悄把行李放回了厢房。

2022-05-24 1 1 聊城日报 content_12348.html 1 母亲的芋头 /enpproperty--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