思念父亲
■ 辛淑英
要做检查,父亲被从灰色门里推出。他面色红润,紧闭着双眼,微张的嘴唇呼吸沉重,我们怎么喊,他都不应。像是几天几夜没合过眼。几十年来他作画、写诗,做泥哨,倾尽了心血,达到痴迷的境地。
走廊上,我的脸紧贴父亲的脸颊,他脸颊上有铅管里挤出的新鲜颜料的气味,大地上植物的清新。那醉酒过的脸庞,是我自小所熟悉的,给过我们呵护、活泼、明亮的感觉——任何情况下我都能辨别出这一切来。
可是眼下,他怎么就不醒?
任凭怎么叫他,他也不睁眼看我一眼,我原本想听他再向我们一诉衷肠的。多少次,他都这样做着,可是我们又始终都没耐性坐下来听他讲,认为八旬的父亲,一介农民,一生虽然被艺术浸染,但思想上有一些固化。
记得一次回老家,许是前年或大前年,他让我看他的打油诗草稿,准备配在《颂牛图》画作上。我少有的好感觉,读起来:
两角荡开乾坤路,四蹄踏出米粮川。
一生耐劳啃野草,粉身碎骨不怨天。
我把“不怨天”随手改成“不抱怨”。他看后直摇头,说我没领悟诗里意思。那诗里什么意思?说实话,我并没探究,有点不押韵,改变一两个字,诵着顺口而已。
现在忽然想起这事情,巴望他能睁开眼睛听我说,诗里不就是表达他自己的心声?看着他双眼紧闭,微动的嘴唇间呼出的气声大,吸进去的少,我好难受。他一定不习惯这样的呼或吸,一个忙人,这样地躺着。握紧他温暖的手,我泪流不止。
一双多么灵动的手,青筋微露,手指纤细,指甲里藏着泥土。他用它写诗、作画,雕刻葫芦,拉琴,这些与农民似乎不沾边的事,做起来心舒意展,手下流畅。诗画里表达的尽是些五谷、花鸟、虫鱼、禽兽等寻常物、乡间事,简洁朴素,意味或讽刺或幽默。看得多了,我才发现其中的秘密——父亲是大地上的庄稼——从不离开土地,爱得是如此深沉。
发现土地中蕴含的大美,便日复一日地到沟渠中挖掘胶泥,浸泡成泥浆,捡出砖头碎石草屑,去水分,摔打成一块块方长的胶泥,用塑料纸包好备用。寒暑往来,写诗作画累了,他就坐在堂屋门前做泥哨。那带着远古气息的泥团,捏成中空的泥葫芦,十几二十个摆放齐整,像威武的士兵接受检阅。他抽支烟,或出院门到村街与村人说笑一阵回来,刮皮刀削圆泥葫芦,放膝盖上轻轻碾压平实,打磨得流滑光润,显现优美的曲线,开始捅孔。捅多少孔不是随意的,而是由音质来定,起初三孔、五孔,后来发展成九孔、十二孔,不同的孔发出不同的音调。
一年的暑假,我跟他学习了十几天。他说最难的工序在咀上,看他戴上老花镜,拿起巴掌长、一端扁圆瓜子形的竹篾,对着咀上端向背面斜着捅透,修成蝉翼薄小方孔,等于给泥葫芦开了华美的小窗,气流贯通,再以娴熟的刀法雕刻。瞬间工夫,线条流畅的花鸟虫兽栩栩如生地展现在泥葫芦上了。
大地经风沐雨,阳光普照,但泥葫芦显阴柔之美。烧制前,父亲小心翼翼地把泥哨摆放到土窑。为烧出古韵味,他拿一截废旧轮胎放进土窑,这样烧出的泥葫芦外表不只是紫光红润,变成灰或黑的土陶,个个发出清脆嘹亮、悠远浑厚的音响,有人定名仿古乐器“埙”,还叫它“阳谷哨”,人见人喜。
父亲热爱泥土,身心和哨子不相分离。很多人和我一样向他学习制作,没怎么学吹奏,希望他继续传授。可是他依然不醒。
十一日昼,我们在重症室外守候,六点,我和大弟从医院回去,二弟小弟留下。十点钟,小弟打电话来,传达了医生说父亲不容乐观的事实。因疫情防控,我们都不能到里面探视父亲,大厅也不让多待。
母亲处于亢奋、紧张状态 ,血压上升,茶饭不思。不敢直面她,但她不停地打听,你爹醒了没?吃点东西了吗?我们忍住沉痛轻描淡写地说父亲没事。可是她嗅出了事情不妙,呆滞的目光凝望天花板,一个叹气接一个叹气地从喉咙发出。我蜷缩在沙发上,思绪的空洞被忧伤填满。
中夜,大弟蹑手蹑脚到我跟前,说小弟又来电话,父亲怕不行了。我们留下罔知所措的母亲,赶紧去医院,我妹妹他们早到了,听着生死诀别的谈论,我毛发悚然,悲痛欲绝。
载着父亲的白车呼啸尖鸣着回老宅。熟悉这声响的莫过于他,“唉~哟——唉~哟”他给无数人吹奏过,和人们一起欢笑。眼下,它给人的感觉多么刺耳,心都被叫碎了。
未完成的泥活在门后,画稿在案上,笔墨撂一旁,高马扎圈椅也在,父亲似又出去,一会回来。
一些人冲进屋,不由分说,七手八脚,把屋里搬空。他躺着也不管,任由他们“胡来”。那呼吸越来越微弱,额上皱纹散开,鼻翼塌陷了,一滴眼泪溢出眼角——对人世的不舍、还是想说又说不出来的憋闷在心里的话太多?灰白渐渐笼罩了他的脸庞,我的爹爹就这样去了,安静得像一粒尘埃落下。我心疼欲裂 ,像撕毁一块锦缎。
父亲您真的这样走了吗?每次电话里都是笑哈哈的,不是说画画、写诗,就是做泥哨。朋友们常来,您撂下手中活儿,诗词吟赏,举杯言欢。就在半月前,镇上组织老年人查体,检测报告我看了,没什么毛病,没想到误服的几粒药竟然把您撂倒了。
我从小懦弱,现在能写点散文,离不开您早期朴素的教导。上世纪80年代初期,人们的生活不算富裕,您一下给我订阅了《人民文学》《山东文学》两份杂志,这在乡村人里少见,可惜我辜负了您的心意,早早辍学。是您常说,人一生中总该有件事情做,不能太清闲。于是我悄悄把您泛黄的线装书《古代诗歌选》《鲁迅杂文集》和画册拿来读。您知道了,找熟人让我去县城图书馆借书看。我喜欢上了文字,坚持写日记。
一首小诗在《聊城日报》上发表,您高兴得拍大腿跳脚。近些年发表的豆腐块多些,您都积攒起来,朋友们来了,酒桌上拿给他们看,并撇着嘴说:“您瞧瞧,一个初中肄业的孩子都能写出文章发表!”来人出于面子,赞赏几句,您就高兴地先自饮三杯。父亲,我同您一样,知道将一件事情做成功的艰辛坎坷,而这些都化解平定在您的笑谈中,您的笑充满力度,是我见过的最宽宏的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