徒骇河,在我家乡流过
■ 王栋
每个人的心中,都有一条河。我也是。我的河流,虽然没有稻花香,没有艄公的号子,没有白帆,但它有繁茂的绿树,有丰腴的庄稼,有摇曳的芦花,有我可爱的家乡,有我的亲人,还有我的无数与之相伴的日日夜夜。这条河的名字,叫徒骇河。
徒骇河,在我家乡流过。
一
我的家乡,在茌平区博平镇,徒骇河在她的东边,自南向北,迤逦而过。我家的几亩地就在徒骇河大堤内,小时候跟随爹娘去地里,娘告诫我,只能在大堤上玩儿,不能靠近河边,更不准下河游泳!
一个地方,有了一条河,就会灵动无比,就会神采飞扬,就像女孩子长了一双顾盼神飞的大眼睛。徒骇河,就是我们博平的眼睛。它含情脉脉,注视着蓝天白云,注视着春花秋月,注视着寒来暑往……它滋养着小镇,润泽着这一方百姓。
“这个河为什么叫徒‘害’河?怎么有害啊?”我歪着头眨巴着眼睛,盯着父亲问。父亲笑着说“徒骇河,不是‘有害’的意思,是‘害怕’的意思。几千年前,咱们老祖宗居住生活的这片大地上,洪水泛滥。有一个人叫大禹,他奉命带领大家治水,跟随大禹的助手叫‘徒众’,他们见到咆哮的大水,都面露惊恐,惊骇万分,所以呢,大禹就把这条河命名为‘徒骇河’,当然啦,这是传说了。”
“咱们这里为什么叫博平?”背起书包的我,脑海里长满了问号。我问娘,娘不识字,让我问爹。爹拿出那本泛黄的古书,说:“咱们这博平,在秦朝那时候叫博陵邑。到了汉朝初年,改称博陵县,因为紧靠徒骇河大堤,所以叫博陵。有一本古书上说:广阔称为‘博’,大阜——就是大土山,叫做‘陵’,再后来,因为咱们这儿没有大山阻隔,是一望无际的平原,就叫做‘博平’了。其实呢,咱们这地方,不是博平的第一座城,它是几经搬迁才安顿到这里的。不过,也有差不多一千年的历史啦。咱们这儿以前还叫过宽河镇。宽河,就是徒骇河。”
二
沿着徒骇河大堤,往北几公里,就是姥娘家。姥娘家的村子叫做三教堂。村北有一块石碑,上面刻着几个遒劲的大字:孔子迴辕处。我只认识“孔子”两个字,“迴”字,是“回”的另一种写法。
舅舅说:“春秋时期,孔圣人应晋国赵简子邀请,打算去晋国辅佐他,当他坐车来到徒骇河边,准备坐船时,听到了一个不幸的消息,赵简子杀了曾经对他有恩的两位大臣——窦鸣犊和舜华。孔子大哭,立誓不与赵简子同流合污,他命随从立马调转马头,就此回转鲁国。所以,这个地方就叫做‘孔子迴辕处’,这个渡口就叫‘鸣犊口’,这段河也叫做‘鸣犊河’。”
出家门往北走,到十字路口,再往东行,不远就有一座徒骇河桥。桥有些老旧了,有的栏杆已经破损乃至缺失,乡亲们把木头绑在立柱上,当作护栏。无数次,我在桥上凭栏南眺北望,徒骇河烟水茫茫,河堤两岸绿树成荫,河堤内的庄稼——玉米或者小麦郁郁苍苍。一小片芦苇,扎根在水里,已有芦花窜出来,毛茸茸的,随风摇曳。我想起了“蒹葭苍苍,白露为霜。所谓伊人,在水一方。溯洄从之,道阻且长。溯游从之,宛在水中央……”
无数个黄昏,我走到徒骇河东岸,从另一个角度看徒骇河,看博平城里。夕阳已隐在小镇之后。红彤彤的晚霞铺满了天空,也映红了徒骇河,波光潋滟,仿佛水底有无数的金币。一只说不上名字的白色的鸟儿,体型不大,有着修长的双腿,优雅地飞进我的视线。我不禁想起王勃那句“落霞与孤鹜齐飞,秋水共长天一色”,这是我见到的徒骇河最美的画面了。
三
少小不曾离家,徒骇河与我耳鬓厮磨。田间劳作,抬眼就能看到这条玉带。酷暑难耐了,跳进河里,一个猛子,蹿出老远,这时,我成了徒骇河里的一条鱼。有很多时候,我都痴痴地想,做徒骇河边一棵芦苇,或者一棵蒲草,抑或,做徒骇河里的一条鱼,与它融为一体,长相厮守,远离尘世的纷扰,也不失为一种幸福。
最难忘的是那年高考,落榜的痛苦让我更想逃离人世间。白天,我试图用繁重的劳作替代心头的压力。我坐在自家的玉米地边,几米外就是沉默不语的徒骇河——它比我还沉默。一天晚上,我来到徒骇河桥上。月色朦胧,夜色温柔,带着鱼腥气的夏风扑面而来,天空中,繁星点点。远处,另一座大桥上有灯光闪过。镇上,是明灭的万家灯火。
我泪落如雨。
这时,娘的声音在身后传来:“闷了,出来散散心,也不错。凉快透了,就回家吧,这儿蚊子挺多的……”
“嗯。”我答应着。不跟娘说话,扭头回家。
若干年后,我读到《我与地坛》这篇散文,文中写到作者独自一个人去地坛,母亲不放心,远远在一旁守望。那位伟大的母亲也说了类似的话。“多年来我头一次意识到,这园中不单是处处都有过我的车辙,有过我的车辙的地方也都有过母亲的脚印。”读到这里,我哽咽了——我困苦不堪焦头烂额的那段日子,娘是否也在我身后,担着心,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?在徒骇河畔,在徒骇河桥头。可是那时,我“被命运击昏了头”,根本不曾理会,更别说体味娘的担惊受怕了。这情不自禁的牵挂,是最深沉的爱啊!
四
我在异乡立业成家,故乡成了他乡。回故乡有时是一种奢望,也是我最盼望的事情。
只是,爹不在了,舅舅也不在了。我爹这个一辈子生长在徒骇河畔的农民,以正直、无私、善良的品格,赢得了乡亲们的尊重,也深刻地影响塑造了我。我知道,爹和我一样,对徒骇河有一个寻根穷源的理想,他也有写一部《徒骇河志》的梦想,但是,天不假年,他突发脑溢血,仓促离世,可谓壮志未酬。我把爹安葬在徒骇河边,让他与徒骇河做着最后的守望。
娘也白发苍苍了。我要接她去城里,她执拗着不去。她舍不得家,舍不得那几只鸡,那条狗。徒骇河堤内的那几亩地,已经转给别人耕种。对那几亩地,我分明有些隔膜了。镇上许多熟悉的面孔不见了——有我的发小、我的同学。许多陌生的面孔,问我:你从哪里来?
我,从哪里来?
徒骇河,我的河流,还是那个样子吗?春水不改旧时波吗?不!徒骇河水已不复那时的水,就像现在的我,已不再是当年的我。
走过洪荒时代的徒骇河,它的名字有些名不副实了——它不再是桀骜不驯,令人惊骇恐惧——春旱时它不惜代价,哪怕是自己饥肠辘辘,瘦骨嶙峋,也要不惜一切代价,为干涸的土地送去甘霖;夏涝时,它又以宽宏大度的胸怀,吸纳大地所有委屈的泪水。它平静,执着,低调,内敛。它依然川流不息,不舍昼夜。它是这一方苍生的母亲河。
徒骇河于我,扮演着多重角色。它是母亲父亲,是师长,是朋友,也是情侣。是的,徒骇河,是我的河流。它在我的家乡流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