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 谭登坤

公元前589年，夏天，气候比今年还要燥热。晋国统帅郤克率领八百辆战车抗齐援卫，六月，莅莘，来到徒骇河边。六月的河水，从容磅礴。眼前的辚辚车马，不曾让它稍降了颜色。倒是郤克，走出中军大帐，面对滔滔河水，神情肃穆，深深地弓下腰去。

的确，这条大河，无论于公于私，都值得这位英雄为之折腰。

此刻，这位三军统帅，所想到的第一个人，也许就是那位让晋国步入辉煌的国君——晋文公重耳。郤克家族为晋国世卿。晋公子重耳复国之时，郤克的爷爷郤芮因为正直敢言，被重耳重用。郤克的父亲郤缺又继承衣钵，位至晋国正卿。之后，德才兼备的郤克，又承父志，继为晋国正卿。郤家三代，辅佐着晋国，一步一步达到国力的顶峰。可以说，郤克家族的兴盛，与晋国的强大是相辅相成、密不可分的。或者说，正是晋文公的慧眼识珠，才让郤克家族起于草野，享有今日的殊荣。在郤克眼中，晋文公一直就是他心中的太阳，神一般的存在。今天，有着强烈家国情怀的郤克，来到这条大河身边，自有一腔情愫。因为，他比谁都明白，晋公子重耳的复国之路，乃至文公以来晋国的复兴，与眼前这条大河，有着多么渊远神秘的联系。

重耳在外流亡十九年，其中有五年的时光，都是伴着徒骇河的涛声度过的。在晋公子重耳的流亡地，齐国边城博陵，也就是今天聊城市茌平区肖庄镇，至今保有许多有关重耳的轶闻遗迹。

《水经注》云：“漯河又东北经博平县，故城有层台秀上。”郦道元笔下的这条漯河，正是远古时代的徒骇河。所谓故城，即是指古博陵城。城依河而建。渡河而西，则近赵国的地界了。史载，当年重耳流落齐国，因思乡心切，常西望而落泪。桓公便在齐国的边城博陵，为建高台，以供登临。郦道元所谓层台，即是这座望晋台，或叫晋台。桓公对重耳的品德才华深为看重，居齐之时优渥以待，并以宗族之女齐姜妻之。齐姜亦是一位深明大义的女子，她深知重耳的思国之情，常常陪伴着夫君，登临高台，举首西望，并借此勉励丈夫，以慰复国之志。

据说，当年的重耳，思乡日重的时候，食不能安，夜不能眠。幸有博陵一种特产，才让他的身心得到抚慰。这种特产，就是博陵的圆铃大枣。借助一条大河的浇灌，加上合适的土壤和环境，博陵产圆铃大枣，个大、肉多、味道香甜醇美。直到今天，当地所产焦枣，色如墨玉，红中透紫，入口劲道，香甜绵长，誉为果脯中上品，享誉中外。白露时节，树上红珠满枝，熰枣的大炕就热起来了。经过了蒸煮烘烤的红枣，散发出浓郁的香气，那时候的枣乡，每一丝空气里都散发出浓郁的芬芳，异香扑鼻。秋天的徒骇河，氤氲在遍地浓郁的枣香里。

博陵大枣不仅味道醇美，还有养血安神、强脾健胃的功效。那时的重耳已届花甲，又饱经离乱，各种摧折给重耳身心带来巨大伤害。正是一枚圆铃大枣，给这位落难的王子带来福音。乡间旧传，重耳视大枣若参、归一般的珍品，每日必备，以佐餐食，才让他吃得下，睡得着，身心得以安泰。

高台之侧，汤汤的徒骇河宛转呜咽，时光如流水一样匆匆远去。徒骇河见证过这位昔日王子的忧思与郁闷，也一定聆听过这个男人的誓言和壮语。完全可以想象，不知有多少次，重耳孤身独步，徘徊于徒骇河边，运筹着复国大业；也不知有多少个夜晚，徒骇河的波涛，化作这位志士枕边相思的热泪。日夕之时，或满月之夜，重耳立于台上，抒长志，发浩歌，与奔腾的河水相应和。英雄暮年，壮志难酬，其情其景，足以感怀。让人感动的是，十几年的漂泊流浪，不可预知的未来，人生苦短的促迫，都没有消磨掉这位报国者的意志，相反，更激荡起他长河归海般的决绝与坚毅。也许正是基于此，两千多年来，晋公子重耳的形象，不但未曾失色，相反，重耳的故事，倒是在民间潜滋暗长，日渐丰盈，保有着他当初的新鲜与生动。至今有一种传说，重耳的思乡之情，感动了天地，就连高台周边的野草树木，都一律是倾身西向的。

博陵百姓的真诚温暖着这位落难的王子，那位重情的妻子齐姜更是无微不至地体贴着他。他们给了重耳安定的生活。据说，因为百姓的爱戴，妻子的温柔，一度让重耳沉迷，产生动摇，乃至要放弃了复国的大志。后来还是齐姜用计，最终让重耳踏上回归的征程。重耳走后，百姓们感念这位王子的人品，将一座高台小心保留下来。如今，这座历经风雨的望晋台，重经修葺，焕然一新，巍立于徒骇河畔。台筑三层，高十米，底座上镶以汉白玉石雕，浮刻着晋公子重耳平生的传说和故事。台上，一尊晋公子重耳立身铜像，丰姿威仪，神情肃穆，举目西望。像高七米，象征着晋文公七十之寿；台高十米，象征着这位晋公子十全十美的完美人格。

这是一个感人的故事。不仅是这位晋公子重耳寄寓徒骇河畔的传奇，更有博陵古城百姓的敦厚善良。自此之后，“晋台晚照”便以著名的博陵八景之一，为后人称颂。

这一座晋台，和这一尊铜像，与重耳后来创立的霸业联系起来，就更让人感慨。晋文公当国的时候已经62岁，执政的时间也仅有短短的8年。可就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，这位贤明的君主，却一展他的雄才大略，创造出不世的业绩来。他鼓励农耕，富国强兵，使晋国国力迅速得到提升，并在各诸侯国中产生巨大影响。所谓“九合诸侯，一匡天下”，开创了晋国150余年的兴盛。想来，徒骇河畔踌躇踯躅的脚步，望晋台上深情凝重地远眺，对这位春秋霸主都不是可有可无的经历。一条大河，记下了英雄暮年留下的丰功伟绩，一座铜像，将这位状貌奇伟，“重瞳骈胁”的晋公子永远镌刻在徒骇河畔的土地上。

两千多年前的那个六月，一身戎装的郤克，来到徒骇河边。

借着晋文公重耳打下的基业，郤克的身份大不同于流浪中的那位落难王子了。他是来为齐卫之间的征战做调停的。说白了，也是为着将小小的卫国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出头。临出发的时候，晋侯说，带上七百辆战车。郤克诚恐地说，这是文公当年成濮大战时的战车数量，我跟文公和他手下的贤大夫们比，当他们的仆从都不够格，您还是让我带上八百辆战车吧。古代所谓千乘之国，以喻侯国之强大。以一次征战而出动八百辆战车，此时的晋国，距重耳离世也才刚刚过去了39年。重耳对晋国的再造之功，于此可见。

郤克既是一位身先士卒的统帅，又是一位文雅博学的将领。他继承了重耳高尚的品格。即使在战争中，也表现出他的宽仁和厚重。在他带领着大军，来到这条大河岸边的时候，他的内心该是何等的不平静。从重耳当政算起，也仅仅过去了55年的时光。55年，一个诸侯国发生神奇的蜕变，一跃而为宗主，说是翻天覆地亦不为过。完全可以设想，若不是战事倥偬，若是换一种身份，此时的郤克，一定会沿河而下，去博陵故地，做一番实地探访，去探寻晋公子当年隐忍待时的煎熬，去领略圆铃大枣的香醇与甘甜。

老祖宗的恩怨，早已化为历史的尘烟，英雄的传说也早已成为历史，这条大河却依然健在。一个人身上最可宝贵的品质，也如宝石般沉淀下来。

又是六月，满野葱茏。

如今的博陵故地，归属于聊城市。得益于运河、黄河、马颊河，尤其是穿城而过的徒骇河的滋润，这座城市河湖密布，水汽淋漓，号称江北水城可谓实至名归。伴随着人们对环境生态认识的逐步提升，河里的水更清了，岸上的草更绿了。河绕城，城依水，一幅人与自然和谐相处，天然本色的美景，正日益呈现出来。

徒骇河流出城区，迤逦东北方向，不过十几公里，即到了古博陵城。

登上晋台，望远天苍茫，平畴无尽；一河如带，绿水如绸。原野里，那绿得化不开的，是如峥嵘的波涛般的枣林，枝叶里缀满了青果。在博陵故城遗址所在的茌平区肖庄镇，每到枣子成熟季节，都是一个盛大的节日。天上地下，乘车坐船，慕名而来的人们，徜徉在无边的枣林里，品仙果，话未来。当然，他们也会沿着一级一级石级，登上这座晋台，站在重耳的铜像前，瞻仰晋公子重耳的儒雅与风采。绵绵不尽的徒骇河水也会在平阔的大地上奔腾澎湃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