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些年的小煤油灯
■ 孙仪国
我的第一个十年是在农村度过的,不长但绵厚和温暖。那时我们家的院子不大,方方正正,左前是个柴门,右前是两棵枣树,北边是堂屋,西侧有个小鸡棚,这个小院子承载了我童年太多的欢声笑语。那时,夜晚的月亮总是清清敞敞的,四下里除了虫鸣声,便是一片静谧。无论是秋冬的夜晚,还是春夏晨曦初现之时,土坯屋里那昏黄的光线,以及母亲常常点亮的小煤油灯,都深深占据了我的记忆,并且随着时光的流转,愈发清晰……
那时,父亲是不常陪着我们的,总是在外奔忙。每个周六黄昏,当落日下山,晚霞层层叠叠布满天际的时候,我和妹妹便来到村东头的路口,望向城里的方向。在落霞隐去最后一束亮色的时刻,我们总能等来爸爸骑着一辆二八大杠,悠悠地由远及近驶到我们的身前,他是从来不让我们上车的,于是一辆车、一个中山装公家人、后边一左一右两个燕子般奔跑的孩童,就这样定格在了太阳下山的时刻。柴门总是开着的,进院之前,我们在车前穿梭着、冲刺着跑进院子。随后,母亲端上攒了一周的可口饭菜,点亮了那盏用了不知多少年的小煤油灯。接下来,田间那一垄垄的麦苗、一触即崩的豆荚,还有麦收时弯腰割麦、秋收时拔秆装车的辛劳,都成了我们一家四口聊不完、说不尽的话题。
老屋的窗子很是独特,面积不到一平方米,四周用棉纸糊着,中下部是榆木搭成的小木格子,镶嵌着两块巴掌大小、模糊不清的玻璃,这里是我们在屋内眺望外面风景的地方。现在回想起来,那时下雪的冬日真是静谧。一觉醒来,我窝在被窝里,睁眼便看见母亲在那盏煤油灯下纳鞋底。她的动作细致入微,一针一线,密密麻麻,偶尔还会用右手的两个手指捏着针,在头皮上轻轻划擦一下。屋内弥漫着昏黄的光晕,唯有那盏小小的煤油灯,自顾自地忽明忽暗。望着屋外纷扬的雪,我心里盈满欢欣。既因脚底的陶制暖脚瓶过了一夜仍有余温;更因这个清晨不必冒雪赶往村东头的教室早读,整个上午都可以蜷在屋里,静静看雪絮扑窗,听雪落簌簌。有时也有前院的婶婶高一脚低一脚地来到院子里,往往人未到声已到了,“他娘,家里又缺面头了,借一块呗。”于是,两个农村妇人在外屋闲聊起来,话题从东家长扯到西家短。她们的声音嘈嘈切切、细细碎碎,给这个下雪的冬日增添了不少乐趣。
离开家乡前往城里的时候,我记得是一个星期四的上午。母亲领着妹妹,背着行囊,我和父亲则用一根杠子,一前一后抬着两个大箱子,一路匆匆朝着镇上的车站赶去。多年来心心念念成为城里人的期待,就这般真切地到来了。如今回想起来,四十年前的那一幕,真如在梦中一般。那天清晨,天还只是蒙蒙亮,我就前往完小早读。快下课时,母亲神色匆匆地来到学校接我。直至今日,我依然清晰记得她眼中闪烁的光芒。“儿子,你爸爸来接我们进城啦,赶紧收拾书包,别忘了搬上你的凳子。”寥寥数语,话语里满是急切,又难掩心中的欢快。她的这份喜悦很快就感染了我。于是,我们登上客车,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来到了城里。
我还记得,走在那条日后要相伴二十多年的大杂院墙外的小路上,右边是院墙,左边是个大水坑。坑边路旁,几棵老柳树稀稀疏疏、歪歪斜斜地立着,给早春略显陌生的景色添了几分熟悉的暖意。我忍不住问道:“爸爸,这个水坑就是你常说的东昌湖吗?”爸爸笑了笑,没有直接回答,那笑容里似乎藏着许多深意。
父亲走了一年多了,母亲苍老了不少,话也少了,独处时更显木讷呆滞,有我们在身边时,又总围着某件事絮絮叨叨、兜兜转转。我对妹妹说,这个老爷子不简单,走了这么长时间了,我们的忧伤还是这样厚重又绵长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