结香垂首寄温情

■ 陈驰

雨水未至,后山的残雪还蜷缩在背阴处,结香却已把身子探出矮墙。赭褐色的枝条低垂如瀑,毛茸茸的花苞缀满枝头,像一群裹着灰袄子打瞌睡的老翁。母亲曾说:“这花性子急,等不及叶子冒头就要开。”果然某日推窗,寒雾里浮着团鹅黄色的云——原来结香偷喝了昨夜的月光,醉得吐出了满树星子。

结香别名“梦花”,传说睡前将其枝条打结,便可困住噩梦。幼时我总被雷声惊扰,母亲便剪下结香枝,编成九连环。“结越复杂,噩梦越逃不脱。”她将花枝压在我枕下,结香特有的沉郁香气便混着樟木箱的味道,织成一张安眠的网。

今年回乡,见老宅外的结香虬枝盘错,旧年绳结已长进树皮,鼓成瘤状的琥珀。伸手轻触,指尖传来细微震颤——不知是寒风掠过,还是十年前的噩梦仍在挣扎。

二月的风裹着冰碴,结香却开得愈发浓烈。母亲挎着竹篮采花,棉袄袖口沾满金粉似的花粉。“春困秋乏,得喝结香茶醒神。”她将花朵铺在竹匾上晾晒,枯瘦的手指翻飞如蝶,花瓣里沉睡的日光便簌簌抖落。

铁壶坐在炭炉上咕嘟作响,滚水冲开干花的刹那,整间灶房忽地明亮起来——原来结香把积攒一冬的暮色都化作了茶汤。我嫌滋味苦涩,母亲却往陶碗里添了勺野蜂蜜:“良药哪有不苦的?你看这花,忍着冻开出来,不也是为给天地煎一帖醒春的方子?”

花开到七分时,母亲开始缝制香囊。素缎裁成婴孩掌心大小,填入结香干花、艾草和陈皮,针脚密得能兜住光阴。上元节赶庙会,她总把香囊分给邻家孩童,红绳系着的流苏扫过棉袄盘扣,空气里便拖出缕缕淡金色的尾迹。

去年拆开最后一只香囊,丝缎已泛黄,花瓣却仍蜷成初摘时的模样。凑近细嗅,恍惚听见母亲的顶针磕碰针线篓的轻响,在旧年的春风里荡出细碎的涟漪。

某夜骤雪突袭,清晨推门,见结香垂首及地,冻僵的花苞如冰雕的铃铛。母亲竟摸出红绸带,将倒伏的枝条一一系回墙头。三日后回温,那些低垂的花苞竟真挺立起来,只是花瓣边缘凝着一道透明冰线,像愈合后的伤疤。

如今老墙已坍塌,新砌的水泥围栏上爬满仿真绿藤。唯有那段系过红绸的矮墙留着缺口,春风钻过时,仍会捎来几粒结香花粉。

昨夜雨夹雪,窗台飘进半片结香瓣。将它夹进《本草纲目》泛黄的页缝,恰停在“结香,味苦,性平,安神解郁”一行。水渍渐渐晕开,墨字洇成枝丫状,恍惚又是那株垂首的老树,在纸页间投下打结的影。

原来有些花永远不会真正凋零,它们只是把自己拆成香囊的针脚、茶汤的苦味、枕畔的旧梦,悄悄缝进岁月里。待春风咬开冷冻的土层,所有打结的往事,都会在某一根新枝上,开出鹅黄色的答案。

2025-02-11 1 1 聊城日报 content_64607.html 1 结香垂首寄温情 /enpproperty--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