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篮子鸡蛋
■ 王仙明
今年是乙巳蛇年,忽然想起初中二年级那年夏天,为躲避路上一条长蛇,慌里慌张撞翻一辆自行车。骑车老头驮着老太,老太挎着一篮子鸡蛋。
那天早上,父母赶集做生意,让我去外祖父家棉花田打农药。外祖父家耕地多,一些田就给我们家种。
那块田有五六公里远。路上买农药,我记得叫1605,高毒,早已禁用。母亲多给几角钱,收工后可去南关朱老黑包子铺买肉包子,算犒赏。
出门前,我偷偷塞腰间一本《少年文艺》,歇息时翻看。在父母眼中,课本之外的任何书都是闲书,发现后会责骂的。
打完农药,早过晌午,又渴又饿。返程过半,转过一个弯,骤见一条黄色花纹长蛇在前方蠕动!急忙转把,猛蹬几下,又回头察看是否轧着那条蛇,张皇失措,“砰”一声撞翻一辆自行车。我也是车翻人倒。
爬起来看到摔一地的鸡蛋、趴地上的老太,简直魂飞魄散!
老头骂骂咧咧,去检查鸡蛋篮子,待他起身要向我走来时,我看到一张狰狞扭曲的脸,仿佛凶神恶煞一般。巨大的恐惧让我掀起车子就跑,跑几步看看还能骑,飞身上车,使出全身力气绝尘而去。
身后,是老头的吼骂声和砖头雨。
那老头怕不是在民兵连甩过手榴弹?一记砖头命中我斜背着的圆柱型铁皮农药桶,又一记砸中我右后腰。恐怖叠加痛楚,比毛驴挨了鞭子还能激发力量。
回家后双腿绵软,眼冒金星,后腰火辣辣痛。挂在车把上的农药瓶还有剩余,幸好没有摔碎。我知道,几篮子鸡蛋也换不来一瓶农药。
连惊带吓让我完全忘记饥渴。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停好自行车、解下农药瓶、卸下农药桶。桶上果然一个坑,掉一大块漆,让我不知该如何向父母解释。
瘫软在梧桐树下草窝里,抬起沉重眼皮,看那蒲扇般碧绿叶子随夏风轻舞,躯壳仿佛在空中漂浮。斜阳从层层叠叠的叶间洒落,像温暖的手,抚摩着我大汗淋漓之后凉凉的身体。
我确信老太不会受太大伤。因为我摔地上,仅右前臂有淤青,而且远不及后腰痛。那时的乡村道路,都是坑坑洼洼的土路。况且我的车速快不到哪里,冲击力并不强,毕竟我的车把没有摔歪,车链子也没有摔掉。
那本《少年文艺》是借同学的,可惜已被汗水浸湿,我打算用买肉包子的钱赔偿。
老头的那记砖头让我疼痛难忍。尽管疼痛让我稍感宽慰,可是那篮子鸡蛋仍让我内疚。
那些年,农民没有什么赚钱门路,鸡屁股是少有的财源。像我们家,父母忙忙碌碌做点小生意,饭桌上经年累月仍是棒子面窝窝和红薯。养着一群鸡,鸡蛋只有过生日时可以吃两个。
那篮子鸡蛋,是我无法承受之重,自责像块石头压在心头。那个惊险事件,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。羞愧不安像条毒蛇盘踞心间,成为抹不掉的记忆。
道德是社会根基,唯有在道德之中才可以发现天道。没有道德律,人类社会就是动物世界。
可是,人生下来不过是一张白纸,在危急关头,在惊险时刻,在恐怖面前,人的本能启动的第一道程序是自保。“仓廪实而知礼节,衣食足而知荣辱”,道德律,全在于后天环境、教育以及修养的塑造。
多数人的成长之路,注定磕磕绊绊,做错事、做蠢事在所难免。我不相信人犯错后会心安理得。在人的精神世界中,心灵安宁居于核心地位,所以,在各大宗教哲学中,都有忏悔这剂解脱自己、净化自己的灵魂解药。
伊曼努尔·康德说:“有两种东西,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,它们在我心灵中唤起的惊奇和敬畏就会日新月异,不断增长,这就是我头顶的星空和内心的道德律。”不管怎样,人要善良,要有羞耻心,要有责任感和担当精神。唯有树起道德标尺,生命才能丰盛而蓬勃。
我们都在时间长河中漂流,反省、律已、成长,时间会有魔力让人焕然一新,在不经意间开出艳丽的花来。
四十年过去,弹指一挥间。忽想解密自己少年时的那场经历,并向那位老太以及老头致歉,尽管他们应该已不在人世。
至于那篮子鸡蛋,而今,我亦惟有谨奉一掬忏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