掌纹里的光
■ 郭小米
早上五点一刻,老周已开始穿第一根蜡线。补鞋机旁堆着六双待修的旧鞋,其中那双红蜻蜓女鞋的后跟豁了口,针脚穿过皮革,像缝补揉碎了的岁月。他摘下老花镜哈气擦拭,镜腿缠着三圈白胶布,硌得耳后那道1978年烫伤的疤微微发烫。台灯将佝偻的影子钉在墙上,宛如一张正在弯折的弓。
隔壁包子铺升腾起白雾时,他的指节早已浸透机油,在晨光里凝结成琥珀色的茧。
环卫车橙黄的光刺破雾霭时,王秀清的竹扫帚正在追赶一片银杏叶。叶脉里藏着昨夜醉酒青年的呕吐物,她用木钳夹起时,露水正顺着环卫帽的帽檐滴进后颈。第二十个秋天了,她记得每棵法国梧桐呼吸的节奏——阿胶街西路口第三棵树,总在霜降后第三天开始掉毛球。她的竹扫帚掠过柏油路,画出无数个同心圆。橙色工装沾着露水,把梧桐落叶扫进铁皮簸箕的瞬间,她想起老家屋檐下那串褪色的风铃——二十年扫过的轨迹,层层叠叠长成了树的年轮。
正午的钢筋森林里,安全帽檐下不断滴落汗珠。塔吊在高空写狂草,焊枪喷溅的蓝火中,有人用晒脱皮的脊背托起整座城市的纬度。他们偶尔抬头,看见玻璃幕墙把自己切割成无数碎片,又在水泥灰浆里重新拼成完整的人。
钢筋工李建安在18层的风里望向远方。安全带勒在肋骨的凹痕比结婚证上的红印还深,焊花溅在牛仔裤烧出星图。他数过,每平方米脚手架需要绑扎20道铁丝,而云朵掠过塔吊钩机的速度,比老家晒场上惊飞的麻雀慢半分。
暮色漫过第三道田埂时,老农的蓑衣兜满蛙鸣。镰刀亲吻麦穗的弧度,与三十年前父亲教他时别无二致。指纹陷进土地的年轮,掌心纹路间淌出的,是比露珠更清亮的月光。
赵满囤的镰刀正在挥舞。麦茬一行行整齐划一,蚂蚱跳上他编织的草帽,八岁孙儿捡穗子的竹篮还沾着前天晒干的泥。他蹲下卷烟,发现无名指第二个关节再也伸不直——那是1976年挖水渠时冻坏的,恢复期比家门口那棵老枣树还倔强。
急诊室的挂钟咬住子夜,护士郭梅在N次换药时,男孩擦伤的膝盖渗着组织液,她剪纱布的样子与二十年前母亲在裁缝铺绞布边时同样灵巧轻盈。橡胶手套里的湿气凝成露,浸湿因频繁接触消毒剂而干燥、皲裂的手,在时光里长出青紫的苔。
这些布满伤痕粗糙的手,正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创建世界。建筑工用老茧丈量云的高度,教师的粉笔灰落在学生睫毛上开出花,厨师的刀锋切碎四季,护士的橡胶手套里春天在发芽。
老周拇指的茧是二十年锥子磨出的舍利,王秀清掌心的裂纹藏着三万六千片落叶的私语,李建安断指甲缝里的水泥灰够砌半堵童年矮墙。
城市的掌纹深处,总有人在黎明前点亮第一盏灯。当我们的鞋底掠过被无数双手焐热的土地,那些沉默的褶皱里,闪耀着永不熄灭的星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