麦粒的棱角
■ 王垣升
芒种落在六月的眉梢时,我蹲在院子里数飘落在地上的花瓣,奶奶的蒲扇在背后摇出细碎的风,“芒种不种,再种无用”,她的话像晒干的棉絮,轻飘飘地粘在我沾满草汁的手背上。
清晨五点的田埂上,露水还凝在麦穗的芒尖。父亲弯腰的弧度像张满弓,镰刀划过麦秆的声响此起彼伏,惊起几只藏在麦浪里的麻雀。我捧着搪瓷缸跟在后面,看他汗衫上的盐渍渐渐织成地图,突然想起课本里的“足蒸暑土气,背灼炎天光”——原来诗里的热气,是这样烫得人皮肤发疼。田头的广播在播高考期间的天气预报,母亲直起腰抹把汗:“今儿收完这亩地的麦子,正好赶上明早送娃去考场。”
考前最后一晚,我在台灯下翻着错题本,厨房传来磨镰刀的声音。咔嗒咔嗒的节奏里,夹杂着母亲压低的嗓音:“轻点儿,别吵着三娃。”可那声音偏偏像针,细细密密地扎进我心里。凌晨三点推窗望去,月光把打麦场镀成银白,父亲正扬着木锨筛麦粒,身影在扬起的粉尘里时隐时现,像极了我卷子上那些没解完的函数图像。
进考场那天,母亲非要给我别上一枚麦穗形状的发卡:“芒种收麦,也收希望。”她的指尖在我鬓角颤抖,发间还沾着昨天打场时的麦糠。校门口挤满了穿旗袍的家长,我却盯着远处金黄的麦浪——它们在风里摇晃的样子,好像父亲割麦时此起彼伏的臂膀。
最后一门英语考试时,窗外突然下起太阳雨。斜斜的雨丝里,我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蹲在考场外的墙根下,父亲正把伞倾向母亲,自己半边肩膀淋得透湿。他们面前摆着一个竹篮,里面是新煮的嫩蚕豆,翠绿的豆荚上还沾着清晨的露水。那一刻我忽然明白,所谓父母的期盼,从来不是试卷上的红勾,而是像芒种的土地那样,沉默地托举着所有破土而出的可能。
出考场时,奶奶竟拄着拐杖等在路口。她手里攥着一把刚从地里掐的艾草,非要塞给我“驱邪”,艾草的清香混着她身上淡淡的皂角味,突然让我想起小时候趴在她膝头听的故事:“从前有个书生赶考,正赶上芒种割麦,他娘就把麦粒缝进他的笔袋……”
如今我在城市的写字楼里敲着键盘,案头总摆着个玻璃罐,里面是那年收的麦粒。每当加班到深夜,就着台灯看它们在罐底投下的影子,总觉得那是父亲弯腰割麦的轮廓,是母亲磨镰刀时映在墙上的光斑。芒种的答卷从来不在考场,而是藏在每粒被汗水浸透的种子里,藏在每个弯腰耕作的晨昏里——就像那些在六月的骄阳里拔节的麦穗,终会在某个蝉鸣的午后,把沉甸甸的答案交给大地。
又到芒种,小区楼下的便利店摆出了桑葚酒。我给母亲打电话时,她正在地里浇玉米,背景音里有水泵的轰鸣和布谷鸟的叫声。“今年雨水足,”她的声音带着泥土的潮气,“你那罐麦粒没生虫吧?”我望着窗外被霓虹灯染成橘色的天空,突然很想告诉母亲:那些麦粒早就长成了心里的庄稼,在每个需要勇气的时刻,都在沙沙地抽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