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寻找原野的入口

■ 谭登坤

正是春天。一个五岁的小男孩,两眼发光地盯住一株刚刚萌发的树苗。

河岸上,腐烂变黑的枯草败叶,与堆聚的稼禾粪肥,发酵成新的泥土。空气里散发着腥甜的气息,混合着某种发霉的味道。野蘑菇、野草,与枝头新绽的芽苞,都怯生生地,打量着这个有点呆萌的孩子。

小男孩弓腰低头,一双小小脚掌踩过沤烂的秫秸,穿过新绿与花红,一路逡巡。

桃核儿坚硬的外壳,如何在这个温暖的春天里裂开了一道缝;甲壳虫的亮翅,如何鼓动起枝头的风;化冻的河水,如何澄清了渣滓,碧绿到如绸缎一般丝滑细腻。原野里正在发生的各种细微的事情,每一桩每一件都让他兴奋,并一点一点沉进最初的记忆。

每一次回望,都怦然心动。

探寻的目光,就这样执拗地投向原初,又在现实中求证。

另一个场景,另一个事件。沉醉于虫迹野趣的少年,忽然感到不安。周围的沟壑、野草和荆棘,连同野地里乱窜的野狗都在转眼间变得陌生。

那一年我十五岁,对天空与原野故意设计的迷局,依然毫无准备。彤云压顶,大野摇动,种种诡异,斑斑可疑,人如草芥,竟是如此渺小、孤单。

一定是它先发现了我,并向我走来。那是一株巨大的朴树。它残破却依然健壮的身体告诉我,它隐身于这片荒野里真是太久了。只是见我惶惑四顾的狼狈,才突然现身。它像一位慈祥的长者,向我发出温和的召唤。我用父亲教给我的方法,去辨别大树根部泥土冲刷堆聚的起伏,从树皮粗糙龟裂的变化,树身颜色的深浅,终于确定了方向和来路。老树摇晃着卵形的叶子,爽朗地笑了;阡陌、草野、头顶的飞虫和鸟群一时都换了面孔,重新变得亲切熟悉起来。

从那时我就明白了,原野里的一株树、一只虫、一片羽,乃至一条河、一道岭、一场风雨,都不是平白出现和发生的。我当然不能说它们是为等我,为了迎接我。我来与不来,它们都在那里。可每一次相遇,又都像一场赴约,仿佛有过漫长的期许。这让我深深怀疑,世间万物,它们的存在本身,都藏有某种玄机。

一株金银花与一棵深藏于岁月纵深的大树一样,它们与泥土之间深微幽远的心事让人动容。一只蜉蝣与一只狸猫,它们的盈缩之期有界,而交欢腾挪之间尽展生命华彩。那些扶摇而上,御风而行的生灵,寻常如灰雀,神秀如苍鹰,翻飞翱翔,又无不尽显神迹。

草木依时而生,雨雪四季轮替。川原遥深,百鸟散聚;日升月落,众虫芸芸。万物先于我而生,也注定后于我而在。这一段时光里,我化身过客,蹒跚其中。我只是其中的一个,一类,一个参与者,一个见证者。

有智者言,或许,大地不属于人类,人类却属于大地。

就像那个五岁孩童,沉浸在草树和风里,为大地上种种灵异奇妙,种种生发变幻而惊讶,而感动。就像那个十五岁的少年,混迹原野,获得指引,和抚慰。我观察它们、感知它们,并因此而更加迷恋和热爱它们。

另一个视角,另一个身份。大地上那些无处不在的眼睛,它们也在以自己的方式观察我和感知我,也在以自己的好恶,自己的是非,分析和判断。它们出神入化而无所不知。那是自然之魂,上苍之眼。

也才悟到,所谓人间,不过是我之一厢情愿,与草间,木间,虫间,鸟间,山川间,湖海间一样,只是不同眼睛里,不同的着色,只是天地间之一维,一重,一面,是我之一念。

我只是一个同行者。充其量,是一个欣赏者和赞美者。我为每一次相遇而深怀感激,为每一次发现而喝彩,而赞叹。

大地在,而我在。万物生,而我生。游走领略这世间的斑斓,注定是上苍的眷顾和恩赐。

多少年之后,那棵萌发于黑色腐殖质里的小树已然子孙满堂,可那个五岁小男孩,那双沉迷的眼睛,却依然在记忆的初萌之地晃动。

是谁赐予了一个五岁孩童那颗迷恋万物的心,和那种视万物为知己的襟怀呢。

那样清澈,单纯,热切的一双眼睛,如今在哪里呢。

那个为一株树苗,一只步甲而沉迷的小男孩,那是我吗。

还有那个十五岁的少年,如何丢掉惶惑和迷茫,拨开荆棘与榛莽,一路繁复却又简捷地寻找与追踪。

天使只青睐童真和少年。人的短视和愚蠢或者正与年齿的方向相同。

我一直在寻找一个入口,去聆听,甚至透视,自然万物隐秘的交往和伦理。在那个五岁孩童的身边,我悄悄蹲下身来,俯下身去。以他的眼睛为眼睛,又以草木的高度为高度。当我像一个孩子那样,去倾听草木的絮语,燕雀的呢喃,蟋蟀与老蝉的长歌,去感受山川河流的脉动,便浑然足下生根,臂展枝叶。那絮语,那呢喃,那长歌和脉动,仿佛正从我的喉间心间流过,我们共奏一曲合唱。

最原始的场景,最本真的对话,最朴素的表达,却总有最迷人的境界。有一串别样的密码,它就藏在大地隐秘的褶皱里,等待我小心叩动,踏破迷踪。

或者,就像那个十五岁的少年,一点一点消弭内心的傲慢与狂妄,一次一次调整和矫正身份和位置。原野,它就不单是仁慈的养育者,还是万能的救赎者。有一种自觉,或者就是一种升华,一种蜕变,心灵上和身体上长久沉积和包裹的某种坚硬顽固的壳,就慢慢融化开来。

在平原上,连河流也被人为地规范和约束。可一条河流的野性始终在与这种约束较量着。洪水和干坼好像都是河在驱使和操纵。这让一条自黑暗与洪荒而来的大河,始终保持着捍卫野性的特质。

河在养育,又时时在摆脱。它冲荡溃决,或浩浩远去。把原野和大地留下,把人类留下,在远而又远的地方,又一次与万物汇聚。在河的不息奔流中,总是伴随着突围或者新生,像在布施某种天意。

河流正如一场出发,或者也是回归,演绎着生命本来的理想。与河相伴,或者是找到原野初始的模样,勘破人与自然结缘的又一路径。人类的童年,或童年的人类,正如一条河的滥觞,那最初的和谐与明亮,积聚与融汇,给我神明般的引领。

我隐隐听到某种召唤。

河佑我育我,正如大地,半生纠缠。河如巫,也如种在身体里的蛊,让我甘心成为匍匐于它脚下的子孙,个中玄机,参不透,却更拨动我的心弦。

这样一种记忆,其实也正是一种不甘。人与原野的故事日日延续,每一天都是序章。我不是一个沉湎于回忆的人,我的所有回望和追寻,都为着眼前,甚至向往。我记下我的所见,我愿它像春天里展开的花朵和声色一样,纯粹一点,再纯粹一点。我真心想看一看,当年那个迷恋在幼树和花丛里的孩童,和那个迷路的少年,多年之后,能够呈现的模样。

或者,还有一点自嘲。每一粒文字,正如一粒瘦弱的种子,深怀着胆怯和自卑。它本来生于沟壑,缺少水肥,卑微或顽劣都源自天性。可它萌发了,就必要绽放,必要结识,迎迓四方的风。

越到后来,我就越发现,书写和寻找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,也不是我一个人的理想。我把这些都当作是大地的馈赠,也才让这些文字有勇气继续走更远的路。

2025-08-28 1 1 聊城日报 content_75358.html 1 寻找原野的入口 /enpproperty--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