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颗花生半寸心
■ 叶正尹
露水变重的时节,新翻的田地袒露出湿润的深褐色,整齐的垄沟一路延伸,直至融入远天的淡蓝。叔叔家的田刚被拖拉机翻过,新土的腥气混着花生秸的清甜,在空气里悠悠地飘。人们三三两两散在田里,弯腰拾取遗落的花生。我也在其间,挎着旧布袋,学着旁人的样子,用手指去探那湿润的泥土。
泥土还带着晨露的潮气,凉津津地渗进指缝。忽然指尖触到个硬物,拨开看,是颗瘦小的花生,壳上沾着泥斑,让人想起老人脸上的晒斑。我捏起它,在掌心搓了搓,沙土簌簌落下,露出原本的麻纹。这般小的果实,若不是仔细翻找,早被埋没在土块里了。
这样的动作重复了不知多少次,布袋底渐渐沉甸甸起来。叔叔穿着褪色的蓝布衫,后背渗着深色的汗渍,在田埂那头朝我招手:“慢点捡,底下还多着呢!”他的笑声和晒透的花生壳一样干脆。记得小时候,他总把我举过肩头,让我看一整片花生田在风里翻绿浪的样子。
祖母从前也常来这片田里捡花生。她的手指像老树根,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泥色,可动作却极轻巧。花生在她手里一转,咔嗒一声就裂开,露出粉红的仁儿。“吃吧。”她笑着说,“自家地里长的,甜着呢。”那甜味混着泥土的腥气,便成了终身不忘的滋味。
如今我自己来捡,才懂得这甜里的艰辛。阳光晒着后颈,腰弯得久了,酸胀得直不起来。可每当从土里抠出一颗完整的果实,那点酸痛便化作微小的欢喜。这重复的动作于我而言,是土地亲自给我上的一课。它让我懂得了大地从不吝啬它的馈赠,但只赠予愿意弯腰的人。
布袋渐渐沉甸甸起来,花生们在袋底窸窣作响,仿佛在悄悄低语。我捏起最新捡到的那颗,它个头不大,壳却完整,没有虫蛀的痕迹。想来它曾在黑暗的土里等待了整个夏天,沐浴过雨水,拥抱过蚯蚓,如今终于得见天日。万物都有自己的时节,早不得,晚不得。
日头西斜时,田里的人们陆续直起身子,互相看看彼此的收获,笑纹里还沾着星星点点的泥土。邻家媳妇捡了半麻袋,隔壁娃娃裤兜鼓鼓囊囊。大家也不比较多少,只分享着发现“花生窝”的喜悦。有时翻对地方,能一连捡起十几颗,那惊喜劲儿,宛如挖到了宝藏一般。
晚风拂过发梢,带来阵阵清凉。我提着沉甸甸的布袋往叔叔家走。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,布袋里的花生随着步伐轻轻碰撞,发出“沙沙”的声响。这声音真好听,是丰收的声音,是踏实的声音。
灯下,我把花生倒在竹匾里。它们堆成小山,散发着泥土和阳光的味道。叔叔挑出几颗肥硕的,轻轻掰开,仁儿饱满如胖月牙。放入口中慢慢嚼,初嚼时的土腥味渐渐化作甘甜,分明是把阳光雨露都融在了味蕾上。
待这独有的甘甜在口中完全化开,心头蓦地一软。祖母和叔叔给我的不只是一颗花生,更是土地最本真的滋味,是汗水换来的知足,是深植于大地的谦卑。最后看一眼竹匾里安静躺着的光润籽实,每一颗都装着整个秋天的阳光与雨露,而我心里装下的,是比秋天更深远的东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