位山,位山

■ 谭登坤

细想起来,第一次听到位山这个名字,是在几十年前。深秋,麦子刚刚下地。村街上忽然聚集了一群青壮劳力,十几辆地排车。每一辆车上都装满了各种东西。锨、镢、筐篓、绳索;麦秸、秫秸、玉米芯子、劈好的木柴;一卷一卷的草簾子、被褥、衣物;篷布、笼屉、一张十八印的大铁锅。最后一辆车上,装了好几布袋粮食。这样一群青壮的人,一长溜地排车,浩浩荡荡走出村去,虽不怎么严整,也足够威风。

望着这一群远行的人,母亲不说话,心事重重的。

爹干什么去了?

挖河。

去哪里?

位山。

位山远吗?

远啊,到黄河边上了。

此后,好多年里,每到农闲,村里的青壮劳力,都要抽上一批人,去位山。我爹曾经很认真地纠正我,那不叫挖河,叫清淤。就是把黄河水淤下的泥沙清出来。这也是一件让我困扰的事。清理黄河的泥沙,那不就是挖河吗?我无法想象,清淤和挖河这两件事之间,到底有什么区别。我也曾经不止一次地问过我爹,位山有山吗?爹说,位山有河,很宽很宽的河。

稍长,到聊城上学。对这座古城,也有了更多的了解。从聊城出发,有四通八达的道路,分别通向不同的城市。比如聊临路、聊阳路、聊莘路,那一头就是临清、阳谷、莘县。再往外延伸,可以往济南、郑州,甚至北京,甚至上海,都可以并入国家的各种路网。出城偏东南的方向,有一条宽阔的柏油马路,叫做聊位路。问有阅历的人,会轻描淡写地说,就是去位山的路嘛。我心里咯噔一下。位山,竟也是一座城市吗?要不然,又怎么配得上这样一条宽阔的柏油马路呢?我不止一次地展望。想象着它的市井俨然,甚至高楼林立。想象着一条大河穿城而过。也想象着它的依山傍水,乃至绿树红花。这种想当然的思想,很长时间里扰乱着我的意识。

站上位山灌渠的提水闸时,正是一个冬日。万木萧疏。远处的田野里,麦苗绿油油的,已经覆满了垅。凛冽的北风,倒让麦苗更加抖擞。远远望去,苍茫茫的黄河,河面开阔。浑浊的河水在冬日的阳光下凝成一块一块金子,涌动着。连同黄河上刚刚架起的一座钢铁长桥,都像被熔化了似的,闪烁着金属的光芒。黄河是这样一条让人肃然的河流,即使是第一百次站在它的面前,依然忍不住心潮澎湃。北望,原本淹没在葱茏绿色中的一条长渠,在深重的秋色里也变得清晰起来。这条长渠正像一条游龙,从坦荡的大平原一路南下,它的高高昂起的龙头,正是我脚下这座高耸的引水闸。北风料峭中,龙首振须,直伸进黄河,似乎要搅起连天的波澜。

现在,我终于明白,位山没有城市,也没有高山。位山,这座小小的山头,与黄河北岸的堤坝早已浑然一体,呵护着一条大河滚滚东去。也许正是它岩石筑就的堤坝,才引来了高耸在黄河岸边的这座引水闸。这条灌渠,充分利用黄河下游河床抬高,所谓地上悬河的特点,在万里长河上,打开一个缺口。从遥远的青藏,从昆仑山,从黄土高原上直奔大海的黄河,它在位山,敞开一扇门户。滚滚黄河水,忽然肩负起一份责任,一路送进千里沃野。送到城市,送到乡村,送到千家万户,滋润着每一寸土地,每一株禾苗。正是这条灌渠,彻底改变了这片大平原千百年来靠天吃饭的历史,让这片鲁西沃土,变成了真正的粮仓。

我也终于明白,从聊城伸出的那条聊位路,它的终点,正是这座引黄提水闸。为一座引水闸修一条柏油马路,这无论如何超乎我的想象。

这个普普通通的小山包,如今已经被赋予特殊的含义。它成为一种功德,它成全了大平原,让一方百姓从此旱涝无虞,不知饥馑。这是一方土地与一条河流共同的脉搏,他们共担风雨,共享虹霓,共同营造出一个丰稔富足的太平世界。它也成为一种诠释,人类应如何协调与自然的关系。什么时候,人与自然对立起来,就一定会招致惩罚;什么时候,人类放低了身段,把自己作为自然肌体的一个部分,就会被接纳,就会创造出自然应有的美丽与和谐。

2022-03-11 1 1 聊城日报 content_6347.html 1 位山,位山 /enpproperty-->